◎将军要回府了。◎
天光初亮,微凉的秋风吹过,院内苗圃里的金银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姜沅端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望着葳蕤舒展的花瓣,唇角微微勾起。
再过几日,这些金银花就可以晒干入药了。
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继续一针一线地纳着手中的靴面。
玉荷从院里的小厨房出来,端着碗刚熬好的红豆粥。
撩开珠帘走到房内,噘着嘴,一脸怏怏不乐的模样。
“姨娘,先用点粥饭垫垫肚子吧。”
姨娘爱吃红豆粥,她一早便去熬了。
小火慢炖,熬足了半个时辰。
只是煮完了粥才发现,木香院装枣豆的瓷缸又见了底。
二奶奶郑金珠主持将军府中馈,吉祥院山珍海味吃着,拨给姨娘的吃穿用度却抠抠搜搜,连她这个丫鬟都看不下去。
玉荷暗哼一声,把粥碗搁在旁边的檀木小几上。
目光略过姜沅快纳好的靴面,瞧见那纤细***的手指上新扎了几个血洞,不由拧起了眉头。
吉祥院有的是可以使唤的丫鬟仆妇,偏偏这针线绣活要扔给姨娘做,也不知二奶奶到底安的什么心。
姜沅轻声道:“先放那里吧,我待会儿再吃。”
二奶奶要她为小少爷做六双靴子,说是图个顺利吉祥的寓意,她没有怠慢,这些日子来,紧赶慢赶,总算快要完成了。
落下最后一针,姜沅轻舒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轻盈地起身。
玉荷把粥端到她面前,催她快些吃下。
辰时是去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估摸着时间,姜沅用了大半碗粥。
临出院子时,走到妆台前,对镜扶正发上的银簪。
“姨娘可要涂些脂粉?”
这几天姜沅每日只睡几个时辰,眼周挂着一圈淡淡的乌青,脸色也不大好,敷些脂粉可以遮掩一下。
玉荷边说边走了过来。
不过,看着铜镜里的脸庞,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姨娘本就生得美,眸似秋水,唇如涂丹,若是稍稍装扮一下,便会显得太过娇艳。
而老夫人,是不喜欢女子太过美艳招人的。
姜沅也说不用,让玉荷把新做好的靴子送去吉祥院,自己则理好裙裳,去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到了如意堂,早饭还没有摆出来。
二奶奶郑氏一早打发人把小少爷送到如意堂来,殷老夫人今日精神格外好,脸上喜气洋洋的,正抱着小少爷,一脸慈爱地教他唱对手指的儿歌。
裴少陵刚满三岁,生得虎头虎脑,力气极大。
他学了几句便失去了兴致,在老夫人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一个劲地要吃桌子上的酥糖。
姜沅规规矩矩问安后站在了旁边,殷老夫人吩咐她:“拿些酥糖过来,给陵哥儿吃。”
那酥糖里放了坚硬难嚼的桃仁,若是大人吃自然无碍,裴少陵年纪尚小,吃这些东西不仅会有伤脾胃,还有被噎住的风险。
姜沅踌躇了一会儿,轻声道:“老夫人,这些酥糖太硬,又不宜消化,会伤脾胃,怕是不适合少爷吃的。”
殷老夫人晓得,姜沅略懂些医药之术。
先前将军府缺奴少婢,想要买些丫鬟来使唤,刚被卖到牙行的姜沅便被人牙子送了过来。
到府里那天,她穿得破旧寒酸,裙裳的袖边都洗得泛了白,但姣好的容貌却无法遮掩,尤其那双眸子秋波潋滟,十分招人。
殷老夫人本不打算要她的。
谁料长子到如意堂请安,看了她几眼后,淡声说她既然会些医术,不妨留在老夫人身旁伺候,老夫人平时爱犯头痛心悸毛病,她还可以帮上些忙。
殷老夫人这才留下了她。
说起来,自打姜沅到了府中,时常帮她按摩头穴,还给她配了不少滋补养身的参汤胶糕,那头晕心悸的毛病竟好了不少。
殷老夫人想了想,低下头对怀里的小少爷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先不吃这酥糖?祖母让人给你拿桂花糕来,好不好?”
“不要!”
裴少陵扭身从老夫人怀里挣扎下来,恨恨瞪着姜沅,朝她响亮地呸了一声:“黑心肝的坏姨娘,不想让我吃糖!”
堂内一时寂然无声。
姜沅咬紧了唇,脸色因尴尬难堪而有些发白。
殷老夫人的贴身丫鬟灵芝忙笑着打圆场:“小少爷童言无忌,姨娘总不会介意吧?”
这话岂是一个三岁孩童自己能想出来的?想是吉祥院有人背后拿她说嘴,才被裴少陵听了去。
即便介意,她此时也不会对殷老夫人疼爱的孙子说一句重话。
姜沅沉默片刻,恍若无事地笑了笑,“不会。”
殷老夫人把裴少陵拉回来搂在怀里,给他拿了个红彤彤的柿饼子吃,看孙子啃得欢实,殷老夫人也眉开眼笑,又对姜沅道:“小孩子的一句玩笑话,哪能当得真?若是你计较,那才是小鸡肚肠。”
姜沅点头称是。
没多久,厨房送了早饭过来,姜沅布好饭菜,伺候老夫人与小少爷用饭。
直到日上三竿,一顿早饭才用罢。
若不是有玉荷熬的红豆粥垫肚子,到她吃饭的时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偏厅有她爱吃的枣糕。
姜沅坐下,细嚼慢咽吃了一块,正要喝茶,灵芝忽地走进来,道:“姨娘,老夫人说头有些痛,要你去给她老人家按按。”
姜沅点点头,赶忙啜了几口茶,随灵芝一道出来。
走了几步,灵芝睨了一眼姜沅眼周的乌青,似笑非笑地说:“姨娘莫不是因为将军要回府了,才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姜沅微微一愣,“你是说,将军要回来了?”
灵芝端着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轻嗤一声:“姨娘竟不知道?将军大胜北狄,三日后便能到达京都了呢!”
姜沅默了默,恍若没听到她的轻嘲。
她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脑中不由想起离家半年的将军来。
半年之前,北狄来势汹汹,率兵十万逼近大雍边境,裴元洵乃辅国将军,奉官家之命领兵出征退敌,自他走后,便极少写信回来。
即便送来家书,也是送到老夫人的如意堂,零星几句消息,也是老夫人同她提及,她才知道的。
如今,将军征战大捷快要回府,难怪殷老夫人今日气色极佳。
而打理府中事务的郑二奶奶也没到如意堂来,想是为了迎接将军回府,特地去准备了。
姜沅没有说话,只是移步间,脚步不觉轻快了些许。
灵芝侧眸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转首回来。
看到有个小丫头拎着扫帚歪七扭八地扫地,灵芝端着手骂道:“脏心烂肺不知羞的东西,再想偷懒耍滑,打一顿板子发卖出去!”
那小丫头子眨了眨眼睛,反应半天,才知道灵芝骂得是她。
那是老夫人的心腹丫鬟,不能得罪,小丫头忙不迭认了错,乖乖扫地去了。
灵芝回过头,见姜沅抿唇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对她方才的骂声毫不在意。
暗暗冷哼一声,挑帘子率先进了正房。
姜沅沉默片刻,定了定神,也走了进去。
给老夫人按摩完,伺候她老人家喝了滋补的参汤,到了歇午觉的时候,这里不需要她再伺候,姜沅自觉回了木香院。
刚回到院子,便看到玉荷沉着脸气呼呼坐在廊檐下,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将军府虽大,木香院只有三间小小的正房与两间厢房,这院子里也只有主仆两人,不用避讳旁人。
玉荷心直口快,什么事都会写在脸上,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姜沅快走几步过去。
“什么事,竟然这样生气?”
玉荷指了指院外的方向,冷笑几声:“厨房的红豆吃完了,我给吉祥院送完靴子,便想着取回下个月的米粮,那管粮米的婆子死活不肯拨给我!”
若是按照以往份例,确实应当下个月再支粮米,可是这个月拨给木香院的米豆短了二十斤,送来的红豆还有大半都生了虫,那婆子却不肯通融半点!
玉荷生气的还不止这一点,吉祥院欺负人,那隔几日送来一回的蔬菜都是他们挑拣过的,鱼肉野味更是从未见过一点!
“既是不能预支,就算了吧。”
姜沅倒没生气,想了想,从头上拔下银簪塞到玉荷手里,“这银簪应能当一两银子,可以先买些红豆回来。”
玉荷不高兴地叹了口气。
姨娘每个月只有一两的月例,将军也没赏过什么东西,存银子的匣子空空如也,连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都不如。
这簪子是她为数不多的首饰之一,连这银簪都当了,发髻上一点也不光鲜体面,岂不惹人笑话?
“姨娘好好放着簪子吧,”玉荷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大步向外走,嘀咕着道,“我就不信吉祥院这么不讲理,这将军府怕是被他们一手遮天了,我去找老夫人告状去!”
“玉荷,不要去,回来。”
姜沅的语气罕见得严肃。
玉荷跺了跺脚,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高声道:“将军不在府中,姨娘哪一日不受委屈?这府里上上下下,虽是二奶奶打理,花得却是将军的俸禄。凭什么他们吃香喝辣,却让我们吃粗茶淡饭?”
姜沅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不甚在意道:“二奶奶怀着身孕,又同二爷闹别扭,脾性此时阴晴不定,不要去招惹她。”
玉荷不高兴地撅起嘴。
她心里头不服气。
但姨娘这样说了,玉荷便会乖乖听她的话。
掀开帘子让姜沅进房,玉荷忿忿不平道:“二爷想纳妾,跟姨娘有什么关系,二奶奶真是蛮不讲理,迁怒咱们木香院......”
姜沅缓步迈进房内,道:“这几日不熬红豆粥了,去后院荷塘摘几片荷叶回来,清洗干净晾晒好了,和米粥放在一起煮,煮开时放些前阵子做的桂花蜜,做桂花荷叶粥,清清甜甜的,又清热祛火。”
玉荷眼神一亮,忙道:“那我先去采荷叶......”
“不急于这一时,”姜沅靠在美人榻坐下,沉默几瞬,淡声道,“将军要回府了,先去把院子里的金银花摘几朵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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