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正是仲春。
日脚伸长的时节,嘉兴居外头玉兰在风中摇颤,大朵大朵幽幽香气浮动着景明气象。
卯时时分,嘉兴居便聚集一众请安的人。
罗老夫人体谅下头的孩子们,免了大家的日日请安,改为了每月初一和十五。
不过罗老夫人自认为是体谅,但府里的其他人可不觉得。
侯府那么些人,先从太太那一辈,再到孙辈,重孙辈,一个个的进来磕头,每回请安,起码得花上一个时辰。
而且请过的也不许走,还得等老夫人最后统一训话,一旦请安途中惹了她不高兴的,还得跪上半个时辰。
这一遭折腾下来,都得去了人半条命。
罗大太太是来的最早的,其他人来时,她已经在伺候老夫人吃早膳了。
大家互相一一见过礼,便各自分散开坐着。
傅春深来时,头一回受到了万众瞩目,这倒是让她感到颇为不安。
罗府如今是四代同堂。
老武安侯和其他太姨奶奶去的早,只留了罗老夫人一个。
罗老夫人自个儿便孕育了四个孩子:长子武安侯和次子三房老爷,大女儿嫁去了凉州,做了将军夫人,小女儿如今是荣安伯府当家主母。
剩下的二四五房老爷,皆是妾室所生。
妾也有贵贱之分,二房的太姨奶奶是贵妾,四五房的太姨奶奶是贱妾。
从出身上就短了一口气,因而四五房的女眷们在请安时最是低调不过。
傅春深她娘罗令芙,是大房武安侯的亲女儿,但也是妾生的庶女。
傅春深的外祖父在女色上不加节制,下头的姨娘也有七八个,所以傅春深她娘在外祖父心里根本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犹记得傅春深上门投亲那日,武安侯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女儿嫁去了平州。
而武安侯的正妻罗大太太也生了两女一男。嫡子生下来后,武安侯也就早早地请封了世子,及冠之前便娶了正妻徐姚纨。
之后又生下两个男孩……从大房这边也足以窥见,这罗府嫡系旁支的,实在是有太多人。
为了容纳这一大家子人,罗老夫人这嘉兴居的正厅也是府中最大的正厅。
傅春深落座,也是和大房的曾孙辈坐在一起,她左右两边坐着的是世子的庶长女罗枕雁,与她的妹妹罗枕荷,两个人的母亲是世子较为宠爱的玉姨娘。
“傅表姐,你瞧大家都望着你呢。”
罗枕雁跟她嫡母徐姚纨学了一样的脾性,喜好看人热闹,看人热闹就高兴。
傅春深笑了笑,并不搭腔。
见傅春深不理她,她就隔着傅春深与罗枕荷商谈,猜罗寄岚今日会不会来。
“他从前不肯来请安,但如今要与傅表姐成亲了,怎么着都要来借机看上一眼吧。”
“姐姐你胡说什么,真要成亲的话,他们避嫌不见面才是。”
“若之后傅表姐出嫁,她从哪里嫁呢?难道从漱玉院出嫁,然后接到茂林院去吗?这样寄岚从兄不是要在府里骑马迎亲了?寄岚从兄最是莽撞,要是将府里的花花草草踩坏了如何是好?”
……
两个人嘻嘻笑着,一副张狂作态,但刻薄人的话说得倒也逗趣,惹来了一众的笑声。
罗寄岚不合群,在府里也不受待见。
只是和傅春深的不受待见不同——这些姐妹会当面奚落她,却不敢在罗寄岚真在时说上一句不好。
人渐渐来齐,屋子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便停了。
老夫人也用完了膳,和罗大太太从里堂一同出来,她坐在主位上,看着下头的孝子贤孙,将眼光一下子就集中到了傅春深头上。
罗老夫人对傅春深她娘的不喜,从傅春深进府后便表现得明明白白。
若是其他的外曾祖母见到远道而来的外曾孙女,早就抱着一起,亲亲热热哭她的不幸。
可傅春深来的时候,罗老夫人坐在上头看了一眼:“这孩子长得真像芙丫头,看了真让人不喜欢,以后除了初一十五的请安,你还是不要来我的嘉兴居,免得看多了上火。”
哪里有十八年第一回碰面,就说话便说得如此不客气的?
罗老夫人当众说得那样直白,将其他人都惊到了,傅春深入府当日便成了侯府一个惹人厌的从表小姐。
如今她依旧高高在上地将傅春深叫到跟前。
傅春深咬着牙,低着头走上前去,全场一片静默,都想看罗老夫人这回又会说出什么话。
而罗老夫人还真没让看戏的大伙儿失望,等傅春深走了几步,便让她跪下,骂道:“你这丫头,跟你娘一模一样,学了那狐媚子手段,就想强逼别人娶你,真是下作!”
说着,罗老夫人手中的紫檀佛珠串子被她抽了出来,一怒之下打在了傅春深脸上。
傅春深双手扣紧了掌心,生生受了这一打。
罗老夫人身体强健,且用了十分的力气,将傅春深梳的发髻都打歪了。
傅春深的眼里闪过一道厉光,朝着罗老夫人磕了一个头,然后梗着脖子,抬起头来问道:“老夫人这样说,可有什么由头?便是您地位尊崇,也不能空口白牙地冤枉人!”
罗枕雁和罗枕荷两个人握紧手,头一回看到那般低微的乡下丫头如此胆大,竟敢和老夫人对着呛嘴。
都说武将家里规矩放纵,不如文官家里识大体,罗老夫人便是这个反例。
就拿守孝这事来说吧,老武安侯的衣冠从战场送回来之后,罗老夫人下令府里要三年不沾荤腥,家里不能见到一点红颜色。
有回罗大太太一个侍女帮她去采了几朵花,手指上染了红色的花汁,请安时这侍女的指甲被罗老夫人看见了,发了好一通脾气。
当即就叫人帮这侍女把指甲卸了,罗大太太怎么求情都不管用。
可怜那丫头十根嫩生生的指甲被人用刀刮下来,满手血红,吓得罗大太太当场晕了过去。
而罗老夫人只是坐在椅子上,骂她没用,身为武将家的儿媳这点胆量都没有。
守孝那段日子,家里的人是一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里招惹了老夫人。
“寄岚好好的,怎么会到你的漱玉院去?定是你使了手段勾引她,还敢狡辩?”
罗老太太那一双能将人看个底朝天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傅春深,已经先在心底给她定了罪。
罗大太太在一旁的脸色很不好看,事情的真相阖府都传遍了,怎么可能传不到老太太耳朵。
但老太太故意在请安时这样说,分明又是想把这责任推到傅春深头上。
罗老夫人是重规矩,但还有一点,她十分偏心小儿子。
给老侯爷守孝时,说好了不沾荤腥,然而三房日日吃荤,那羊肉锅子的味传到到处都是,老夫人都没有说一句。
所以那时府里的人常常去三房串门,就为了一口肉。
还是如今的武安侯受不了,单独找了罗老夫人谈上了一夜,才没再让她做出拔人指甲的事来。
罗大太太被婆母骂,还要被夫君说教——母亲年纪大了糊涂,你为什么不制止她一些,叫侯府传出个苛待下人的名声如何是好。
弄得罗大太太里外不是人,气得她回了娘家住了一个月。
她兄长劝她,罗大太太也哭,她是五十多岁的人,娘早没了,却还要受婆婆的气,教她如何想得开。
傅春深也没想到罗老夫人今日还真就打算指鹿为马,她这颗心到底是怎么长的,长成这般恶毒的样子,这般为老不尊。
傅春深脑子飞快地转动,直接站了起来回话,朝着罗老太太福了福身:“老太太说的什么,我可是半分没有听懂,我与寄岚表弟正正经经地来往,可没有半分的逾矩,不知哪里引得了老太太的误会?”
“正经来往,寄岚怎么会到你的屋子去?年轻男女定亲,都得请上媒人,过了六礼……到你这里,没个婚约,寄岚便信了你的谗言,还说动了二房来劝说大太太娶你。要我老婆子说,无媒苟合,顶多能当一个妾室。”
罗老夫人说这话,今日是没打算给傅春深和罗寄岚留一分面子。
傅春深道罗老夫人闹上这一出要做什么呢,原来是想要一箭双雕,既要替罗显出了那口恶气,又让她不能好过。
她倒是恨她,连正妻都不愿让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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