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十三岁这年,我误打误撞,成了上京城魏家烧火做饭的丫头。
也得亏魏家倒了。
不然,太名贵的食材,别说做了吃,我出自乡野,连见都没有见过。
我负责做一天的三顿饭,早上容易些,无非是弄点包子稀粥之类。
麻烦的是剩下那两顿。
夫人身子弱,吃素已然很多年了,她不吃荤腥,如今气病了,每日要进一碗燕窝,这个我不会做,万幸是珠儿姐姐亲自来弄的。大少爷那边,受了伤,正是补身子的时候,不消管家交代,我也知道要给他炖点鸡汤排骨。
做了主子的饭,还要做我们下人的饭,菜式上,总要有些区分。
我每天起很早,先把大少爷的汤炖上,然后再开始熬粥,烧一大家子的饭,不是在洗碗就是在择菜,忙得脚不沾地。
也不知是不是夫人和大少爷都不好导致胃口差的缘故,我烧了几天饭,也没人说我做的不好。主子不开口,管家自然不开口,过了三五天,我见管家吴叔一直没来找我,也没要出去买丫头的打算,才慢慢放下心来。
崔九人好,若是得了空,会来帮我劈柴和打水。
他如今负责庭院的洒扫,到处都去得,不像我,只拘泥在一间小小的灶堂。
他来魏家也有两年了,知道的事情远比我多得多。
他同我说,以前魏家风光的时候,那简直是不得了,每天都有穿金戴银的大人物进出。很多人都求着要见大少爷,有时候帮那些人带个路,都能接到随手赏下的一把金瓜子。
魏家几个主子人好,从不轻易打骂下人,给的月银也算丰厚,但凡是在魏家干了几年的,只要自己上点心,多少都能像周嬷嬷那样攒下点,攒了银钱,回去投奔亲戚也好,回乡开个铺子也好,哪样不比做下人强。
话讲到这里,我就问崔九:“那你为什么不走?”
崔九支吾了一声,含糊道:“老爷对我有恩情,自然不能不报。”
具体什么恩情,崔九没说。
他岔开话题,继续讲魏家那些风光的过往。
魏家要说风光,那自然绕不开大少爷。大少爷魏昭,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他身上本是有一桩婚约的,定的是永昌伯家的嫡女。
那是家世仪容处处无可挑剔的议婚对象。
但是嘛,现在,大少爷出了事,前途尽毁,身上的伤没好,不下地走,谁也不知道他那双腿还能不能好好走路,身上背着残缺的风险,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九四下张望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门婚事,可能要黄。永昌伯大概是不愿意把嫡小姐嫁过来了。”
背后说大少爷的闲话,我心里紧张,不由得跟着他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问:“难道还能退婚么?”
退了婚,确实是不用嫁给大少爷了。
可是这样一来,永昌伯府里的名声该有多难听,他家金枝玉叶的嫡出小姐退了婚,以后也难免遭人闲话。
崔九像是对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很了解了,只听他神秘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退婚的,人言可畏嘛。你想想,嫡女虽然只有一两个,可那永昌伯府庶女多得很呀,分一个给大少爷,也不打紧。”
我倒吸一口凉气:“替嫁?”
崔九没说话,竖起食指,谨慎地冲我嘘了一声。
我也就跟着不敢说话了。
只是在心里默默的想,人人都说大少爷才高八斗,年少成名。如今一朝落难,永昌伯府若是真的要换个庶女过来,只怕对大少爷来说,是比退婚更大的侮辱。
大抵是白日里和崔九对男女婚嫁之事闲话过了头,这日夜里,我迷迷糊糊,梦见了秋生哥。
距京八十里,有个青石镇。
青石镇里,有个白云村。
我家就是那白云村里面,小小的一户人家。
我阿爹种田,阿娘在村头摆了个卖豆花的小摊。
我从懂事就在摊子上帮阿娘干活。
初时日子还算好过,直到我娘死了。
阿爹很快再娶,后娘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爹一个人,两亩旱田,要养好几张嘴,从那时起我爹就顾不上我了。
原本他们计划将我早一点嫁人,如果能去回村养老的王员外家做妾,那就最好。
王员外年纪大了,最喜欢年轻的姑娘,他府上一堆小妾,都只在十三四岁之间。
爹和后娘预计等我一来癸水,就想办法,让我去王员外面前露露脸,王员外相中了最好,相不中再说。
至于我,我并不喜欢老大爷王员外。
他的年纪比我爹都大。
倘若一定要嫁人的话,我想嫁同我一起长大的秋生哥。
秋生哥他娘是卖凉茶的,摊子支在我娘边上,他爹死得早,全靠他娘拉扯大。秋生哥生有喘疾,不像我那些弟弟们那样闹腾,也不像与他同龄的男子那样粗莽,他是十分安静的一个人。
我后娘一直看不上他,背地里嫌他怯懦。
我不敢反驳后娘,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人胆大,就要有人怯懦。怯懦又怎么样呢,他安安静***在那里,叫他吃饭他就吃饭,叫他喝水他就喝水,以后想必也不会像村里的男人,因为喝了酒水就要打娘子,嫁给他,放心得很。
秋生哥倒是不卖凉茶,他同村里的老人学手艺,预备做个木匠。我见过他做的桌椅,平平整整,没有一点毛刺。
那时候我夜里做梦,梦见的也是秋生哥。
我梦见他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木匠,提着两只大雁,风风光光到我家提亲。
我在梦里祈求,希望爹和后娘娘看在秋生哥闯出名堂的份上,把我嫁给他,不要去王员外家做什么劳什子小妾。
后来想想,当初我真是想得太多。
无论王员外,还是秋生哥,都算好路,哪里容我挑挑拣拣。
我遇见的,是第三条路,一条世上女子谁也不想遇见的路。
我那个最小的弟弟,吃坏东西,犯了痢疾。
病来得凶,幺弟几天就瘦了一圈。
偏这时,阿爹夜里去请郎中,山路湿滑,阿爹摔断了腿。
这个家里,幺弟是必须要救的,没有阿爹也是不成的。
救命急着要钱。
钱从哪里来。
我含泪同人牙子走的那天遇见了秋生哥,他坐在他家门前,正在削一根竹子。
他抬起头,同我对视一眼,又慌乱地错开眼去。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今夜这个梦里,我久违地梦见他。
他仍旧在削竹子,不敢看我一眼。
人海茫茫,一别不知何时再聚。最后一眼,他不敢看我。
看我一眼能怎样呢,我不会求他散尽家财买下我的,我只不过想同他好好道个别罢了。
梦醒来,我往枕下一摸,掏出来个硬邦邦舍不得吃的馒头。
这里是上京城魏家。
我想白云村的秋生大抵这辈子跟我是没有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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