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你吃吗？”玲珑抖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将一块发黑的馒头递到老人面前。这是玲珑刚从野狗的嘴下抢来的。
玲珑紧紧握着这块馒头，觉得面前这个可怜的老人好像比她更需要这口粮食。
可她心里却又期盼着老人不要接受她的好意，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这块黑馒头简直就是她的意外之喜。
老人没有理会玲珑，她正沉浸在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悲伤中。
“死了……都死了……呜呜……儿媳死了……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年轻的都熬不住死了，留下我这个老不死的有啥用啊？老天爷啊……你咋就是不开眼呢……呜呜……”
骨瘦嶙峋的男孩，了无生气地躺在老人的怀里，芦苇杆一样细的四肢耷拉在地上，黑黢黢的皮肤包裹着一排排的肋骨，肚子却鼓鼓的。
就在中午的时候，玲珑亲眼看到这个饿坏了的小男孩吞掉了好多破庙下面的观音土。
玲珑靠在老人身边微弱地劝说道：“嬷嬷，省省力气啊，别哭了……”
老人呜咽不止，粗砺的声音从沙哑至极的喉咙里嘶喊出来，一声声刮得玲珑的心都是疼的。
玲珑看着悲痛欲绝的老人，自己也感到悲伤万分，可是她不敢哭，她已经好几天没喝过水了。
玲珑与这个老人和她的孙儿素昧平生，他们只是一起逃荒的灾民，本来跟着大部队走，后来因为三人体弱，慢慢就落在了后面。
现在小男孩已经死了，如果这个老人再死了，玲珑就只剩孤身一人了。
玲珑不想孤身一人，她继续劝说道：“嬷嬷，咱这几天都没喝过水的，您可别再哭了，把身子里面的水都流出来了可是要死人的……”
玲珑声音太过虚弱，必须趴在老人的耳边，才能让对方听到一点点声音。
没办法，饿成这样，无论如何都要节省力气的。
可老人却越哭越悲伤，原本的呜咽渐渐成了哀嚎。
“哇哇哇……我苦命宝娃，怎么就这样死了啊！奶奶还没带你到你姑姑家啊，到你姑姑家了，咱们就有吃的了啊！你怎么就是没撑下去啊！你在这荒野地里死了，就成了着孤魂野鬼了！可怎么办啊我苦命的宝娃啊……”凄厉的悲号被暮色昏暝的广阔荒野吞没。
“嬷嬷……”玲珑实在想象不出这个跟她一样快要饿死了的老婆婆怎么还有办法发出这样大的哭声，明明已经两天都没有吃过一丁点东西了。
“这世道……怎么就破败成这样的了……老天爷啊，你啥时候才肯发发慈悲啊……你怎么就能让俺薛家绝了后啊……俺薛家几辈子积德行善，怎么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啊……老天爷啊……你真是不长眼睛啊……”老人抱着孙子的尸体扑在地上悲痛欲绝，干枯的双手对着干硬皲裂的土地抓挠拍打。
看到老人哭得没完没了，玲珑也没辙地连连叹气，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劝下去好了。
在玲珑看来，老人哭成这样实在不明智，对老天爷的抱怨更是奇怪。无论怎么哭，死去的人都不会回来，哭是没有用的。
而且导致这一切悲剧的也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她们的国家，东皓王国，原本只是大陆东边的一个临海小国，地处偏隅且与世无争，内陆的大国们也都从没将东皓国放在眼里，数百年来相安无事。
可在十三年前，东皓国的王室地宫下挖出了几百年前统世帝君的珍宝“天命玉龙”。相传这“天命玉龙”中藏着帝君的统世龙运，相传“得龙运者得天下”。一时间，东皓国被中原五强虎视眈眈。
六年后，东皓国王为了避免家国被列强践踏，主动结盟北燕国，并以“天命玉龙”为嫁妆，将年仅五岁的独女玲珑公主许配给了北燕太子。可谁知，订婚礼之后不过月余，北燕突袭攻破了太辰山天堑关，紧随其后，五国的士兵蜂拥而入，在东皓国的土地上混战。
东皓太庙被毁，国运衰落，自此陷入了长达七年的战乱中。而“天命玉龙”也在动乱中不知所踪。
所以，从玲珑五岁开始，她所认知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满目疮痍的大地，光秃秃的树木，枯竭的江河，衣不蔽体的流民，野蛮残暴的外族士兵，散乱着白骨的路途，还有人肉烧焦的味道。
有些时候玲珑会遇到完整的人尸，她会赶紧避开，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尸是染了流疫的，所以才没有被饥饿的活人给分食了。
玲珑没有时间恐惧，她也没有精力悲伤。
每当她想安顿下来的时候，就会有燕兵、晋兵或者秦兵过来驱赶她，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吃到一顿饱饭的时候，就会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流民将她的食物抢走。
她有时甚至想要捡起地上的一块白骨吮一吮，可是始终下不去口……她每天精疲力竭地逃亡，一切都只想要自己活下去。
母亲在临死时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无法活下去。为人子女怎么能让父母失望呢？
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即便是以最卑微的方式。
……
玲珑安静而苦恼地看着老人哭瘫在地上，直到泪水哭干了，直到哭到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去发出一点声音。
这片荒凉的地界，终于又回复了死亡一般的宁静。
这个老婆婆是个善良的人。玲珑在最初偷了她的食物的时候，老人没有打她，甚至还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分给了玲珑一口，让玲珑没有在上个冬天饿死。
这样的世道，好人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存在，她没见过别个好人，老人是仅有的一个。所以玲珑就爱喊老人“嬷嬷”，在玲珑的印象中，最慈爱的老人莫过于曾经照顾她起居五年的刘嬷嬷了。这大概也是玲珑不愿意抛弃这个老人最重要的原因吧。
玲珑将手中的黑馒头捏碎了，喂到老人嘴里，可老人已经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她实在饿极了，忍不住也吃了一口黑硬的馒头，酸涩发臭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她小心地咀嚼，不肯草草吞下，只为了逼出一点口水来让自己稍稍解渴。
虽然这个方法收效甚微，可是玲珑心底还是有些自欺欺人地觉得喉咙没有那样干渴了，将已嚼的烂烂的馒头依依不舍地吞下了肚子，安慰了一下已经两天没有得到补给的胃。
可是吞下之后又更觉得饥饿无比。玲珑忍住没有继续将馒头吃完，她一直被这种饥饿的感觉折磨到入睡。
幸好，她早习惯了这种感觉，并不会觉得自己的命有多苦——毕竟大家都活成这样的，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了。
编辑：myxzm123 来源：慕玲珑燕北冥
